人才正在離開在線教育這個曾經擁擠的賽道:銷售離開重慶通職業技術學校官網,運營離開重慶通職業技術學校官網,輔導老師離開……最后,終于輪到了主講老師和教研團隊。
向前回望,雙減政策已經落地了5個月,這一百多天里,裁員潮席卷了整個教培行業,在這場動蕩中,幾乎沒有人能幸免,整個行業從下至上都彌漫著一股傷感的氣氛。
這些落到普通人身上,也意味著數以萬計的從業者將被迫進入一場新的職業大遷徙。拉勾的數據顯示,從近一年在線教育行業的職位發布指數來看,自2021年5月起,人才需求開始斷崖式下跌,疲態持續至今。
每日人物找到了三位離開教培行業的名師聊了聊他們的故事。當名師們紛紛離場,或許才真正標志著教培機構的黃昏來臨。
文 | 易方興
編輯 | 金匝
運營 | 橞楹
還沒被裁,我和我的同事就抑郁了講述者:徐玉
身份:語文主講老師,教培機構分校校長
我干過教培機構的運營負責人,當過10萬學生的線上主講老師,還做過分校負責人,可以說,我的經歷,就是這些年教培機構從擴張到衰落的縮影。
在一家很卷的教培機構工作,工作強度肯定是很大的,尤其前幾年擴張最迅速的時候。首先是創始人的心態,他覺得你下班早就是罪惡,每次開大會都喜歡點名,質問老師們為什么那么早下班。這種壓力到了員工層面,就變成大家一直拖著不下班,有時候其實事也沒那么多,但是你不走,他也不走,一拖就拖到12點,最后天天都是凌晨一兩點才到家。
強度大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公司擴張太快,事太多,我們這些中層或者高層其實是缺乏管理經驗的,也沒有任何的管理培訓,很多可以用管理方式去解決的事情,都是靠人力去推的。
從2018年年底開始,我們老板就想發展在線教育,他把這一塊交給我來負責,當時連個技術團隊都沒有,只能找外包,先播著。直到2019年年初,全國都開始搞在線教育,我們老板才覺得,要開始燒錢了,就派了個執行總裁來專門做這件事。
雖然是負責人,我也是機構的語文老師,公司衡量一個老師的指標就是返班率,我的返班率就很一般,因為我拉不下臉來推家長續費,不想過多地讓他們焦慮。但是我的授課能力家長們還是認可的,我記得有個基礎很弱的小朋友,我就很努力想讓他學好,教了十幾次之后,他確實對學習有了興趣,很多不愿意對家長說的話,都會對我說,這對一個老師來說是最有成就感的事。但凡有一些教育情懷的人,都會喜歡講課的感覺,只是這艘大船急速行駛,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會分散這種快樂。
尤其是后來,因為人手不夠,很多中層都被派出去開分校了,我也去了廣州開疆擴土,要選幾個老師一起。公司就給我指派了幾個“能干”的人,所謂“能干”,就是特別耐卷,又特別能熬的那種人。后來我知道,一個人再能熬,時間久了也會出問題。
快速擴張之后,我們的制度就徹底跟不上了,一開始還有匯報,后來分校開多了,就對分校校長們也就聽之任之了,上面只考核一點,就是轉化率。除此之外,一切事情都處理得很慢。一天我著急用網線,買網線需要200塊錢,為了這200塊,還需要等待兩周審批。
▲ 圖 / 電視劇《未生》劇照
學校給的補貼很少,每個月3000塊錢,在廣州,我租了個月租為2600元的房子,只有6平米,很壓抑,吃一頓飯四五十,最后可以說是身心俱疲。我的團隊經常跟我抱怨,我開導他們,但問題是誰來開導我呢重慶通職業技術學校官網?我的負面情緒要怎么辦重慶通職業技術學校官網?
再后來,有一天在學校,有人沖過來告訴我:“不好啦,你快過去看看吧?!蔽彝崎_辦公室的門一看,一位男老師哭得跟淚人一樣,手上拿一把美工刀,就在自己另一只手上豎著割了好多刀,我們趕緊給他包扎。后來才知道,這位老師在家和父母的關系有些緊張,加上現在在分校做教培老師,不僅要上課,還得做教研本地化,琢磨怎么獲客,壓力實在太大,精神就崩潰了。我當時就陪著他,直到他后來情況穩定下來。
那段時間,因為周圍這些情緒的影響,我自己也抑郁了。我向總部求助,我說我搞不下去了??偛空f:“你再堅持一下?!蔽揖陀忠а缊猿?。要知道,廣州是教培機構很難啃的一塊市場,對手很多,全國性的有學而思,本地的有卓越教育,他們甚至會派老師偽裝成家長來聽我們的課,看看我們是什么模式。再后來,就像你們知道的,疫情反反復復,然后雙減也來了,學校也快辦不下去了,我說我實在不行了,準備辭職。
辭職前一天,我去了趟醫院,被診斷為抑郁,醫生給我開了一盒百憂解。后來我自己又去找了心理咨詢師,每隔一段時間接受在線心理輔導,經常在和咨詢師的通話里哭得厲害,情緒發泄出來,也漸漸恢復了。
離開教培行業后,我在家待了4個月。頭半個月,我非常奮進,想著說我一定要努力,還買了書,準備考公。我媽一直希望我當公務員,所以當她發現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度還很高興,覺得我終于想通了。但到了下半個月,人就變得非常焦慮,雖然還有一些儲蓄,但每個月都在變少,所以你要控制住花銷。這種心態的變化很微妙,一開始,因為焦慮,我每天都是7點醒,等到了后三個月,完全就麻木了,無所謂了,每天早上睡到10點鐘。
這4個月來,我其實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以后要干嘛,工作的意義是什么。我內心對考公這件事是很抗拒的,因為我覺得做這個選擇,這等于把我這些年在教培行業付出的一切否定掉了。我甚至為了逃避考公去考了一個社工證,社工雖然不賺錢,但起碼做的事情我覺得是有意義的。今年下半年,我還去體驗了一下禪修,6天沒看手機,遠離喧囂,每天吃齋念佛。在禪修課上,老師說,每個人其實有很多路可以走,目的都是追求人生真實的意義,或者最終的答案,但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我的那條路。
▲ 圖 / 電影《超脫》劇照
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每個人的結局都一樣講述者:周成
身份:8年奧數講師
在北京做教培老師8年,有個班讓我印象特別深,那個班一共8個孩子,都有奧數底子,給他們上課,對我來說非常享受,因為他們都有強烈的興趣,本身能力也不差,后來,他們都拿了迎春杯大師賽的金獎和銀獎,也上岸了“六小強”,也就是北京最牛的六所中學。
那是我的高光時刻,是教培老師的黃金年代,也是家長們的焦慮最嚴重的時代。當時我還在北京師范大學數學系讀書,找了一份新東方小班培訓老師的兼職,教的就是線下奧數課。整個新東方那時就兩種班型,一種叫目標班,一種叫提高班。北京小學生能有什么目標和提高重慶通職業技術學校官網?自然都是為了小升初。而我教的目標班,是新東方的尖子生班,他們的目標更難一些,瞄準的都是北京最牛的幾所中學,這些中學都要考察奧數成績。
感受到家長們面對教培時的火熱,2016年,我離開新東方,和幾個朋友一起創業,自己辦教培機構。后來幾年里,我的一個班每年會招100個學生,基本沒有學生會退班,每年續費的時候,家長都會續,這說明大家對我的教學水平是很肯定的。
那時其實也會感受到國家對教培行業的限制,但多少有些雷聲大雨點小。比如2018年的時候,全國有一次大規模禁奧,當時教育部出臺了一些文件,禁止舉行面向基礎教育的各類學科競賽,結果家長們完全不買賬。因為2012年就有過一次禁奧,后來又放開了,家長們覺得自己被虛晃一槍。
還有人大的早培班,一直都在,每年北京有一萬多個孩子參加,總共只招120個,還是要拼奧數成績,所以家長們還是不敢放松對孩子的要求。他可能覺得,今年政策緊縮,明年就開放了,但要是這一年不學的話,孩子就跟不上了。唯一的區別是,培訓機構里“奧數班”的名字改了,變成了“數學思維訓練班”之類的。
最終真正打擊到線下培訓機構的,是疫情。疫情一來,很多小機構辦不下去了,我們也是其中一個。相反,在線教育開始迅速生長。當時,無論是走在大街上,擠進電梯里,還是回家刷短視頻,到處能看見猿輔導的廣告,我也動心了。
▲ 疫情打擊線下輔導后,在線教育迅速生長。圖 / 視覺中國
當時猿輔導主講老師的招聘相當卷,招人要求非常高。比如招國內大學畢業的老師,可能就只看中清華、北大的,要是找國外的,就一定得是常春藤名校。但待遇也給得高,好的主講老師,工資都是年包的形式,即使講不到規定的課時,這些錢依然會給。還有一種普通主講老師,就是工資加課時費。
后來,我成了猿輔導的一名教研老師,也就是給整個教學進行課程研發,提供統一化的教材、教案之類,相當于主講老師們幕后的支撐。
沒想到,入職即頂點,那之后,在線教育就像是站在蹦極臺上往下墜落。我本來做的是K12本地化的課程研發,雙減出臺前一個月,項目才做了一半,大家聽說了消息,就開始人心動搖。我們團隊一直在互相打氣,彼此安慰,說如果周末不讓補課,起碼寒暑假還能補;二來公司這么多人總要生存,不會徹底關掉。結果政策出來,比我們預計的最壞的結果還要壞一些。
不過,當壞消息真正來臨,大家反而變得更團結了,因為都在想出路,也不午休了,就互相分享其他機構的消息,商量以后該怎么辦,經常一聊就聊到下午上班。比如有個老師說,可以自己開小機構,我們也討論過,得出的結論是不靠譜。當時有個老師還真這么干了,幾個家長聯合去找他補課,其中一個孩子告訴了自己的同學,被同學家長得知,反手就去舉報了。
我正式被裁掉是8月份,非常迅速高效,跟人力、直屬領導聊了3分鐘就結束了,很短暫。無論是我還是他們,大家都面無表情,就像在聊著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雖然看起來平靜,但一開始我內心還是波動的,畢竟這份工作是我的愛好,我干得也不錯,為什么被裁掉的是我?后來才得知,我們整個組,一共五十多人都被裁掉的時候,我就安慰了自己,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每個人的結局都一樣。
從小我就喜歡奧數,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那個年代是興趣驅動,當時班上組織了一個奧數入門考試,只有兩個人考上了,我就是其中一個,感覺很過癮。高考后,我進入北大醫學部待了兩年,發現自己選錯了,聞到福爾馬林的味道,我就開始流眼淚,還是想學數學。后來我退學又參加了一次高考,去了北師大的數學系。我一直相信,學奧數能提升一個人的思維能力,讓人透過現象看本質,但到了現在,奧數被擴大化,一旦卷起來,很多沒興趣,或者本身不具備這個天賦的孩子也得被迫去學,最終變味了。
被裁之后,我有想過去公立學校當老師,我考的是高中數學的教師資格證,在北京,想去小學還是比較容易的,但初高中就看學校具體的門檻了。但最后我沒有選擇去公辦校,那可能是我最后的退路。
很多人其實連這條退路都沒有。我的前同事們找工作就不太順利,至少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著落,因為想留在北京公辦校,需要有北京戶口才可以。還有一兩個同事,是準備考公務員。剩下的更多人,是希望能繼續留在教培行業,那基本就三條路,要么去做素質教育,要么去做編程機器人那種,最后就是去教海外華人。
經歷這一輪裁員,我跟同事們有一種共同的感受,就是從此對這份職業多了一種不安全感。盡管不安,但我對這一行還是挺熱愛,特別是這么多年,一直看著自己的學生有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去了一個比較好的學校,或者說成長為了一個比較好的人,會覺得很有意義。對我來說,接下來無論這個行業是什么樣子,我大概率還是會在這里繼續做下去。
▲ 圖 / 電視劇《未生》劇照
總要有那個留到最后的守門人講述者:程鋼
身份:前教研團隊負責人,現已入職悟空中文
一個部門裁員,總要有留到最后的守門人,我想我就是那個守門人。
當時公司整個一層,最后走得就剩10個人,特別空曠。我感覺這一切特別像《士兵突擊》里的情景,許三多一人留守營地。
這家在線教育大廠里,我是K12項目教研團隊的負責人。裁員波及到我們時,已經是八九月份了,整個團隊在一天內集中談話,每個人15分鐘左右,談完之后3天內就要辦好離職手續。
原本我的預期是,這個項目可能會砍掉一半以上的人,但到了9月底才發現,整個就全沒了。我是Leader,沒有被裁,但我知道,后來的空間會越來越小,就像一個人的生活開啟倒計時一樣,最后就只能放棄陣地。
這不是我第一次經歷裁員。2019年,我在另一家大廠做在線教育,也是K12。在線教育火的時候,各種玩法都有人嘗試,別人做在線大班,我們就做在線小班。我進去的時候整個團隊才幾十個人,后來擴張到四五百,再后來,公司發現整個項目的盈利模型跑不通,預期沒有達到,就直接全部砍掉了。
比較唏噓的是,我記得那時我們還有競爭對手,大家拼命比著投各種公交站牌、抖音、微信的廣告,互相搶生源。后來才得知,我們的競爭對手也都被裁掉了。這么多人拼了一陣,不管是輸還是贏,最后的命運有什么差別呢?
很多人被裁之迅速,情緒上都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在的這家大廠,最龐大的時候企業微信上一共5萬多員工,后來是以每天一兩千人的速度遞減,變成2萬多人。3萬人已經消失了,但是你好像沒什么感覺,只是一個數字,吃散伙飯的時候,大家好像也并沒有很失落,完全沒有進入感傷的狀態,甚至在討論各種出路,比如去公立學校、職業學校之類,還有的數學老師,能去少兒編程這樣的素質教育機構。
很多人直到一兩個星期之后,遭遇現實的真正打擊,才會開始焦慮和感傷。上次被裁后,我的簡歷掛在網上,基本上一天能接到一個獵頭的電話,我都覺得在線教育這行換工作太容易了。雙減之后,形勢完全變了,不僅簡歷沒人看,能拿到面試機會就更難了。我身邊有同事也在9月的時候拿到一些offer,但是去了之后才發現,那家公司連8月的工資都拖著沒發。市場環境變了,不可能再按原來的標準給到薪酬,直到這個時候,一個人才會真正體會到裁員帶來的更具象的影響。
還有一些同事遭遇了明顯的資產縮水,比如有的同事之前在好未來待過,他們會把一些年終獎、工資什么的換成公司股票,換的時候七八十美元一股,現在跌到了四美元一股。
出來之后,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覺得教育是一種非常古老、常規的行業,它確實需要一些互聯網的加成,但教育的基因更關鍵,這才是我希望做這一行的內驅力,所以我很明確,我還是想在教培行業干,最后還是選擇去了一家少兒教培機構當老師。
▲ 圖 / 電影《超脫》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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