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慶市大足區龍崗街道明星村重慶市大足中專職業學校有那些,小學生走過石板橋時,映在水中的倒影
教育制度和社會制度的公平正義是一個關鍵。在教育制度層面,當下教育資源分布的均衡化尤為重要。在社會制度層面,需要持續縮小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經濟發展差異,改革社會分配制度,完善包括教育在內的各項公共支持體系。

文 / 南方人物周刊刊記者 聶陽欣 發自北京實習記者 丁怡文編輯 / 黃劍 hj2000@163.com在教育與社會流動緊密聯系的中國社會,高考被視為向上流動的重要渠道,對于農家學子來說尤其如此?;謴透呖己?,農家子弟進入重點大學的比例一度占據相當比重。而進入21世紀以來,高等教育領域的農村學生不斷減少,不平等趨勢出現增長?!昂T難出貴子”的社會討論背后,指向的是人們對于城鄉和區域發展不平衡的焦慮,以及對于“階層固化”的擔憂。在當下的語境里,“貴子”不僅僅意味著進入重點大學,最重要的是能夠在城市里立足。因此,這樣的議論不局限于農家子弟群體,也不局限于是否進入高等教育,“小鎮做題家”“985廢物”等名詞的出現,都源于一種社會流動過程中產生的匱乏感和無力感。北京師范大學青年教師程猛的博士論文《“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正與此相關。他關注的是農家子弟進入精英大學過程中的文化生產,探究這一群體在階層處境不利、社會資源匱乏的情況下,何以進入精英大學,并試圖揭示他們在跨越城鄉邊界,突破地域、身份、階層等結構性屏障過程中的復雜情緒與自我重塑。近日,《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采訪了程猛,就城鄉發展差異下的農村教育、農家子弟需要的社會支持、農村出身的代際性傷痛以及理想的社會上升通道等問題與他進行了對談?!本煼洞髮W教育學部講師程猛 圖/本刊記者 梁辰

“也許他們原本什么都不缺乏”人物周刊:你認為相比于城市孩子,農家子弟缺乏的是什么
重慶市大足中專職業學校有那些?特有的又是什么? 程猛:這要看文化情境,也許他們原本什么都不缺乏。之所以“缺乏”,是因為到了一個新的情境。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里寫,教授家的孩子到了田間捉蚱蜢,“撲來撲去,屢撲屢失”,而鄉下孩子則“反應靈敏,一撲一得”。城里的孩子到了農村會發現自己的“缺乏”,他不適應那樣的生活和文化情境。而農村的孩子到了城市,一樣會有這樣的問題,會變得“缺乏”。所以說,“缺失”和“富足”都是情境性的。如果失去了情境,直接認為農村的孩子好像是有某種缺失甚至缺陷,就忽略了他們所處的生活情境對個體的獨特淬煉。人物周刊:但城市化是必然的趨勢,所以這個情境也是必然的?程猛:對,這涉及到由什么樣的農村進入到什么樣的城市。中國城市和城市之間差別非常大,江浙地區的農村和中西部的農村差別也非常大。改革開放之前,農村人口不能自由進入城市。改革開放之后,進入城市往往會遭遇歧視和種種限制。人總是受益也受限于他生長和熟悉的生活情境。人物周刊:你論文里寫到農家子弟所擁有的底層文化資本,讓人感覺這個群體缺失的是很多外在的東西,可是他們獨有的、促使他們能夠進入精英大學的其實只是一些主觀的情感因素。程猛:有情感的因素,偏心性的因素,其實最重要的還是那種特別的生命遭遇。在不斷向外求學的過程中,原先鄉村生活和家庭生活的經驗與一個又一個新的情境相遇、碰撞,這個過程會撞出來很多東西。心性和情感因素可以是一種動力,或者說可以成為一種特殊性質的文化資本,但同時也是一柄雙刃劍,會幫助他們,有的時候也會限制他們。所以很難說這些情感因素一定能讓他們取得高學業成就,只能說這些因素可能是非常重要的。
融入城市人物周刊:農家子弟需要如何重建自我,才能夠更好地融入城市?程猛:融入城市的過程不是一個把自己的底色抹掉、把自己原先的東西全部拋棄掉的一個過程,這里面布滿了沖突和碰撞,也有交融和并行不悖。人物周刊:那我們換一種問法,那些已經取得世俗意義上成功的農家子弟,他們具有什么特性?成功的關鍵是什么?程猛:如果以高考為標尺的話,那么我研究的這些農家子弟在學業上是取得了一些成就。至少在大學以前,他們原先的家庭經驗和學校經驗交匯所碰撞而生的底層文化資本是能夠起作用的。他們的學業獲得與他們的出身、成長體驗是不能分開的,所以說他們不是真的是字面意義的“讀書的料”,不是天賦異稟。但是在上了大學之后,哪些人能夠繼續保持比較主動的狀態,能夠融入到新的情境,獲得更好的發展空間?一帆風順的人應該是比較少的??赡艽蠹以谀硞€階段都會遇到一些困難,一些痛苦和掙扎。那些顯得比較成功的人,或者說比較能適應新的情境的人,往往是能把舊的東西和新的東西,以一種比較好的方式平衡、結合起來的人,是把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更好地連接在一起的人。這樣才比較有可能以更平和、更寬闊的心態面對人生,積極地吸納各種有益于自己的東西,而不是變成一個封閉、自我限制的人。
他們的苦痛和代代農民相連人物周刊:你剛剛也有提到這些情感因素是雙刃劍,既會帶來動力,同時也會感到壓力、孤獨、缺乏安全感等等,如何去化解這些?程猛:農家子弟成長中的傷痛,是個人的,也是社會性的,源于不同社會情境劇烈的差異。要適應這種差異,對個體的身心適應能力有很高的要求。無論是他們體驗的落差,還是遭遇的歧視和排斥,都不會憑空消失,而是會在內心留下印記和隱痛。一些時候,你可以把這些情緒壓下去,再揚些土掩起來,看起來風平浪靜,一切都沒有發生。但是這些東西總是會冒出來,需要一個疏解,甚至是療愈過程。我們都需要重新面對自己的過去,把過去、現在和未來統合成一個連續整體,能夠把不同社會情境的復雜差異以一種比較平衡的方式連接起來。他能夠和各個情境里的人交往,融入到不同的世界里,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不適和疏離感,像兩棲動物一樣。人物周刊:你提到博士論文出版后收到一些讀者的反饋,比如說自己“難以言說的陰翳被溫和地化解了”,是不是因為他們發現,個人的傷痛其實也是一代人的共同體驗?程猛:這種傷痛確實是代際性的,不僅是單個人的,也不僅是一個家庭特有的,背后是社會性、歷史性因素。在《“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再版序言里有寫道:“這些農家子弟的苦痛,不只是他們的,也是他們父母輩的。更關鍵的是,它是改革開放之后劇烈的社會變遷和城鄉差異在個體內心世界的投影。在一個更廣的社會歷史維度,它還掩藏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祖祖輩輩無聲的眼淚?!边@些農家子弟雖然走上了一條通過教育“走出農村,改變命運”的道路,但實際上他們人生中許多隱秘的線索是掩藏在農民的生活歷史里的。農民的處境和這些農家子弟的處境是黏連在一起的。 人物周刊:怎么去理解這些關聯?程猛:改革開放之前,出身具有高度的政治意味,比如貧下中農意味著根正苗紅。而改革開放之后,農村出身意味著什么呢?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差別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像李春玲(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的一項研究表明,“80后”群體中,城里人上大學的機會是農村人的4倍。家境因素還會延伸到他們在大學里的交友、戀愛、人生選擇、成家立業等諸多方面。農村出身也有歷史性的那一面。從古至今,農民常常以沉默不語的歷史群像出現,他們的生活布滿了難以言說的艱辛和苦難。新中國成立以來,在長期實行重城市、輕農村的發展戰略下,國家通過工農產品的不等價交換完成了工業化的原始積累。城市發展和繁榮背后有無數農民的汗水。今天的農家子弟身上依然有父輩生活留下的烙印。即使他們已經不生活在農村,也許他們的父輩也不再從事農業生產,但是作為中國社會最基礎、又經常被忽視的社會群體,他們共同付出和承受的太多了?,F在城鄉關系又有新的變化,歧視的話語好像變得比較少了。以前我上學的時候,有人會把“農村人”作為一個貶低或者諷刺人的話,比如“你穿的很村”,意思是你很土。這些經歷是會刺傷我們的。出身是一個人很難改變的東西。農家子弟的成長面臨著特有的阻礙,通過教育爭取生存和發展空間的過程,也伴隨太多無法預知的風險。

城鄉差距人物周刊:在城鄉差距變化的過程中,農家子弟與城市孩子的教育資源有哪些具體的差異?程猛:首先是教育資源分布不均衡。越是貧困的地區,在師資方面越受限。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城鄉流動的壁壘被打破,好的老師越來越往城里走,從鄉村走到區縣,從區縣走到市里,從市里走到省里……形成了一種類似抽水機的機制。教育資源分布不均衡是造成農村孩子上大學的可能性比城里孩子低的重要原因。第二個方面是家庭。和城市家庭相比,農村孩子的父母是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沒有那么多閑暇去陪伴孩子。改革開放后,為了生計,數以億計的農民選擇到城市務工,由此大量兒童愈加缺少父母陪伴。有研究表明,父母(特別是母親)越早離開孩子,對孩子的發展越不利。外出務工帶來的問題還有夫妻分居、老人贍養等諸多問題。相比于過去流動性較少的鄉土社會,現在留守的農村兒童在情感照料上更顯匱乏。人物周刊:所以農村學校和農村家庭自身很難去改變這些劣勢?程猛:個人和家庭的努力很重要,但背后確實面臨許多結構性的障礙,需要依靠城鄉經濟發展差距的持續縮小,需要城市反哺鄉村,需要鄉村自我造血,需要外部政策性的支持,包括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需要政府和全社會的力量來彌合差距。農家子弟的求學歷程很像是從一個房間跨到另一個房間。不同的房間相差越遠,對個體的拉扯越大,需要個人付出的努力就越多。如果兩個房間很接近,他們跨的步子不用很大,需要克服的外在和內在障礙也就不會那么多。城鄉經濟社會發展差距的不斷彌合是實現教育公平的根本。人物周刊:你覺得目前城鄉差距在縮小嗎?程猛:有些方面在縮小,但是這種縮小背后可能還有一些更復雜的東西。就教育而言,農家的孩子可能面臨更多的誘惑和挑戰,比如手機的使用問題。對這些農村孩子來說,父母沒有辦法長期陪在身邊,他們的自控能力又比較差,很容易沉迷手機,在學習上面臨的誘惑更大,需要很強的自我克制能力。而且現在很多農村孩子覺得走讀書這條路很難。在我調研的一所初中,初三年級有兩個班,每年也許只有10個人左右能通過指標到校政策進入好的高中??墒堑搅耸欣锏摹爸攸c高中”,能夠跟得上節奏、最后考上“重點大學”的是鳳毛麟角。如今考上大學以后也無法確定能不能找到工作,讀書的吸引力在下降,風險在變高。不像上世紀90年代以前,上完大學包分配工作,有一個穩定的“鐵飯碗”,進入體制內,有編制,有分房,有各種福利,馬上就實現了階層的流動和命運的改變?,F在上完大學,什么都需要個人去打拼。最近見到一個大四的農村孩子,快畢業時發現自己沒辦法保研,沒辦法找到對口的工作,也沒辦法如父母的意愿進入體制內,整個人就陷入一種非常不好的情緒。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物周刊:現在有人說“寒門難出貴子”,應該怎么理解?什么是“貴子”?只有考上好大學才算嗎?程猛:“寒門貴子”是一個隱喻,是底層子弟能夠進入高等教育,成為社會精英的一種想象。一個健全社會需要各行各業的良性發展,絕不應該只有沿著讀書這條路,成為知識精英才有未來。實際上,有時候讀書多了,體嘗的痛苦也可能會更多?!昂T難出貴子”不僅僅在說有沒有考上一個好大學,而是一個出身寒門的人,能不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有一個很好的出路。農村孩子讀完書以后還要去城市里打拼,但是他們經常沒有相應的社會資源,如果處處碰壁,找不到工作,不是憑實力說話,處處要靠關系走后門,再加上房價特別高等,常常會造成一種強烈的幻滅感。2017年,一名復旦大學的女生在網上發帖說“上了985、211,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為什么2017年這個帖子引起了那么多共鳴和討論?很重要一個外部因素是,那兩年各個地方的房價都在飆升,小城鎮背景、家境普通的孩子也會覺得無力,農家子弟的落差感就更大了。如果農村的孩子考了大學,卻沒有好的發展,很多農村孩子和家長會覺得“讀書好也不過如此”“你看誰誰上了大學現在還沒找到工作”,一下子就會打擊他們對于讀書,甚至對于公共教育體系的信仰。所以城市需要做很多事情去接納家境貧寒的孩子,不只是高中有指標到校,大學有專項計劃,還要考慮他們到大學以后可以怎么樣生活,怎么才能真正拓寬他們發展的空間,怎么樣幫助他們發揮自己的創造力,而不是深陷高昂的房價和資本的壓榨之中。一個健全社會需要各行各業都發展得好,不是只有成為文化精英,才是一個好的出路?!安换脊讯疾痪?,城鄉經濟社會發展差距、不同地區發展的差距、不同職業收入的差距、體制內和體制外社會福利保障的差距,都需要不斷彌合。市場經濟總是容易造成差距,形成“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局面,需要有一只強有力但不越界的手發揮調控作用。即使書讀得不好,無論是農村還是城里的孩子,都可以有合適的學習機會,可以過上比較體面、有尊嚴的生活。這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持續完善公共服務體系,特別是住房、醫療、教育和養老方面的保障。
談理想:社會的上升通道人物周刊:目前社會的階層流動有沒有受到阻斷?程猛:阻斷肯定談不上,只能說還是有許多障礙。因為錢而上不了學的情況,農村地區可能都有緩解,現在國家和高校都有比較完善的資助體系。不過,教育資源不均衡依然嚴重,在一些地方也許是差距更加明顯了。農村地區的生活水平上升了不少,但教育資源還是進一步地(向城市)集中。有條件的農村老師都會想方設法往城里走,在城里買房子,讓自己的孩子在城里接受教育。物質生活水平在彌合,可是農村和城市在教育資源、公共服務、文化設施等方面的差距還比較大。人物周刊:目前是否特別推薦學生去讀職業教育?程猛:國內已經有一些發展得比較好的職業技術學校,但目前的職業教育體系還亟需完善,師資的提升、產學研的協同都有很大的發展空間?,F在有一種觀念,似乎讀不好書才去職業學校。但是在上個世紀80、90年代,一些和具體職業結合很緊密的中專院校是非常受推崇的。關鍵就在于,讀了職業技術學校之后,能不能通過職業教育獲得穩定的就業、穩定的收入和相對體面的生活。隨著國家對于職業技術教育的重視和投入,職業院校的發展空間很大,一些刻板的觀念也會發生改變。相信未來會出現有學生能上高中或者能上還可以的大學時,他會選擇放棄,去上一個更適合自己的職業技術學校,成為一個高級技術工人。當然,這需要國家社會分配體制的調整,需要對職業教育持續的重視和投入,尤其是加強師資建設以及產學研的協同,保障好學生的就業和未來發展。人物周刊:很多單位和企業還是看重學歷的。程猛:這么做可能是出于減小篩選成本,但這存在問題,很多時候學歷和能力并不相稱。不必要的學歷限制、年齡限制,包括隱藏的性別歧視,都亟需破除。人物周刊:怎么樣讓社會上的每個人感覺到有一個很暢通的上升通道?程猛:這個問題很大,很難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制度是具有教育功能的,就像康永久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指出的,“教育制度是最重要的教育資源?!币虼?,教育制度和社會制度的公平正義是一個關鍵。在教育制度層面,當下教育資源分布的均衡化尤為重要。在社會制度層面,需要持續縮小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經濟發展差異,改革社會分配制度,完善包括教育在內的各項公共支持體系。在此之外,一個完善的終身教育體系特別重要。不是走出學校之后,人就不再學習和成長了。每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有學習的需要和渴望,需要多元的自我探索空間。在這些方面,國家和全社會可以做的還有很多。人物周刊:好像我們說到的很多方面都不容易實現。程猛:嗯,我們在這只是談一些基于個人經驗的問題和盼望。一點一滴的改變,都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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